和林生分开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有时候想见他，更多的时候是不想见他，那个梦已经破碎在心里。即使见了面，又能怎样呢？也许从对方的身上看到的，比如皱纹，比如斑点，比如白发，比如松松垮垮的形体，比如和老有关的东西，比如一切让人伤感的东西……
我们谁也改变不了什么。
时间再次回到了我和林生第一次视频的日子。
林生见我哭，他说：“阿南，不哭啊……不哭，咱不哭……不哭啦……”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
等我稍微平静了些，他说：“当我知道你答应和我联络的时候，真是又激动，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
我们两个都是一样的感觉，多年前的默契又回来了。
“你的爱人还好吗？”我问。
“……嗯……好吧……好……”
“孩子呢？是儿子吧？”
“是儿子。”
“他还好吧？”
“嗯……也好……都好！”
“我们这样聊天，会不会影响他们？我不想给你们的生活带来不好的影响。”
“不会不会！他们……不在家！都不在家！”他的手使劲地摇着。
今天是周日，他会不会因为这次的视频把家人都支走了啊？
“阿南，你在比利时，生活的这么样？习惯吗？”
“挺好的，也习惯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每个月的收入？如果你不想说，你就不说。我不是猎奇，想打听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在那儿怎么样？经济上、生活上有没有问题？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我想知道这个。”
“没关系，可以问。但是西方人不问，因为那是个人的隐私。我没事儿，我是中国人，我知道中国人的方式。”
我给他讲了我的收入和工作情况。一部分收入是我丈夫去世后，我领取的寡妇金；还有一部分是我做一些家庭帮手工作，包括清洁、熨烫、烹饪、购物、洗车、缝纫、送老人上医院等等。
“那就行了，生活上没问题就行了，这我就放心了！”他又说，“我爸我妈都不在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
“我妈是先去世的，心脏病，突然死的。我爸得的病是脑痴呆，脑萎缩，也有轻微的脑血栓。病了六七年，最后两年瘫痪了，我伺候他的。”
“哦……是这样……我爸爸也去世了，也是心脏病突发死的。我妈妈还在，跟我弟弟一家人在北京生活。她也得脑血栓了，前一阵比较严重，说话、行动都很困难。现在好些了，能做饭了，也可以说话了，但是说得不利落。”
“噢……阿南，你还记得杜明轩吗？”
“……不……不记得了，真想不起来了……”
“小学时，我和他打架，因为他欺负你，我就和他打。我的耳朵被他打穿了，上医院缝了几针……”
“啊？！”
“老师给付的两块钱医药费。你说说那个时候多傻！我也不知道回家跟家长说，把钱还给老师……”林生又问，“你还记得赵建辉吗？”
“记得。”
“我也跟他打过架，也是他把你欺负哭了，我就跟他打。他没打赢我，就把他哥找来了，正好被一班的张丽萍老师看见了，老师能让他打我嘛！赵建辉他哥气得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扬在了张老师的头上，走了。我和张老师现在也是朋友，她就比咱大十来岁，我跟她说起过这事儿，她都忘了。我说：‘如果不是你拦着，他哥肯定就得打我了！’”
“跟别人打架这些事，你以前也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啊！”
林生傻笑着，“反正就是别人不能欺负你！阿南，你能原谅我吗？都是我的错！”
我哭着点头。
“哎呀——你原谅我了！阿南原谅我了！”林生像解开了一道困扰他多年的难题一样，开心得不得了，“阿南，我这儿还有你的东西呢……”
“什……什么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还有什么东西在他那里。按照套路，他会说“你的心落在我这儿了”吗？
“毕业留言本。”
“什……什么本？”
“毕业留言。”
“我不记得了！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等着将来我见着你，我把它还给你，它是你的。”
“几十年前的东西，你怎么还留着？”
“我和你没呆够，所以我保存了你的那些东西。这个事儿，我谁都没告诉！我爸，我妈，我姐，曾一旋，还有我儿子，他们谁都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
“你把它们放在哪儿了？怎么保存的呀？”
“我用塑料布把它们一层一层地包好，用胶带封上。怕因为下雨，受潮、发霉呀！没结婚时，在我家仓房里，有一个小柜儿是我自己的，我把你这些东西放在柜子的最底下。后来我们也搬了几次家，每次搬家前，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这些东西藏在哪儿？我得藏好啊，房梁上啊，哪儿的，不能让人发现了啊！藏好了，我自己记住，别忘了。
“我还有一张你给我的照片。我结婚以后，想啊，这可不能让我老婆曾一旋看见了。她看见了，肯定干仗，她知道你啊！我就去找我妈了，让妈妈帮我保存。我妈一口就答应了！她说：‘行，放我这儿吧，我肯定保管好！曾一旋真发现的话，我就说，是我向阿南要的，阿南给我的，她也不能说什么。”
“哎哟——你们费那么大的心思……”
“阿南，在我手里，你就是一块金子！是一块玉！我把你弄丢了！我这辈子做的最错、最错、最错的事是，我把你给弄丢了！我把最珍贵的、我最心爱的阿南给弄丢了！我本来想，这些都不说了，我就带进棺材里去了，今生没有机会向你忏悔了！但是，在我五十岁的时候，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我一定要找到你，把我这些年埋在心里的、一直想说而没有说的话告诉你，你原谅就原谅了，你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他伸出了大拇指，“第一！我五十多岁了，见过那么多人，你的人品第一！”
“这只是你认为的。”
“弄丢了你，是我最后悔的事！……你原谅了我……”
“其实，在你对我说第一句‘都是我的错’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尽管我还不知道真实的原因，但是，我全原谅了。”
“你不是恨了我三十多年吗？”
“是……”
“怎么那么容易就原谅了呢？”
“因为我一直爱你。”
“还恨我吗？”
“……恨不起来了。”
（未完待续）
作者：大森林，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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