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5日】晴雯这个女孩虽然生得很美,天然风流,心里却是极安静的。就如她的从来没有派上用场的貌美一样,她的洁身自好的品格,也没有什么目的性,她只是这样生活着,看似泼辣,实则一派清澈见底。
话说晴雯聪慧能干,心灵手巧,是贾母一早就相中了,拨到宝玉房里,打算将来指配给宝玉做妾室的。
晴雯她还认字,在宝玉房里,一直是晴雯侍候他的笔墨纸砚的。在第八回,宝玉去薛姨妈家吃酒,宝玉黄昏回到院子,晴雯就抱怨:你早起说要写字,我磨好了墨,写了三个字,你的人就不见了,这些墨还在这儿呢,你好歹都要写完它。
宝玉就问:我早上写的那三个字呢?晴雯就说了,因为宝玉说了三个字要贴在房上的,可他又出门了,所以自己就爬梯子爬到高处,把字贴到门斗上了,又是下雪天,冻得双手僵冷呢。宝玉听了,就握着晴雯的双手,同去院子里,看贴在门斗上的三个字。
宝玉写的是哪三个字呢?是“绛芸轩”,大概是他的潜在意识里总是念念不忘仙界的赤瑕宫,绛珠草吧。同时呢,也说明晴雯是认识字的,不然贴的时候弄不清楚这三个字的排列顺序。我们要知道,在从前的时代,女孩子认字是很少的。女孩认字,要家境优渥,重视教育,也要女孩自己愿意学习才行。譬如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王家的姑娘是不认字的,王熙凤在贾府管家,机敏能干,但她不认识字,有时候看见宝玉还现抓差,让他帮着记账。所以,晴雯能识字,其实很不寻常。
晴雯在大观园里,也不像一个丫头那么谦卑,有眼色,识时务。书中有一回描写,上夜的丫鬟都忙着收拾屋子,把窗帘和帐子放下来,把镜子用镜套套上,有一系列的就寝仪式要忙,唯有晴雯偎依着火炉不挪窝,懒洋洋地看着众人忙,末了还开脱自己说:有你们在一日,我就受享一日,等你们不在,我自然也是要忙得头头是道的。
这里你就能看出来,这个女孩和其他的丫鬟是不一样的,她不像袭人和平儿那么谦卑,那么和气忍让,她个性飞扬,同时又聪敏剔透,是个水晶心肠玻璃人,所以脂砚斋一直说,袭人是宝钗的副影,晴雯则是黛玉的副影。
晴雯气性很大,眼里容不得沙子。有个小丫鬟坠儿偷东西,平儿代表管家的王熙凤来处理这件事,因为知道晴雯是个一听就炸的,当时又卧病在床,就特地绕开她,把另一个丫鬟麝月叫出来,悄悄交涉。然而晴雯一看她们说话都避开她,又有宝玉这么一个无事忙在身边,宝玉自然就要替她去听壁角,听得明明白白,回来禀告给她,还赞叹了一番,说平儿一干人等体谅晴雯,不要她出头来得罪人。晴雯本来是病在床上的,本来不该再动气,她却是个不听劝的,刚好坠儿撞到她跟前来,就揪住了坠儿骂她不争气,不知廉耻,把她撵了出去。
晴雯做事明快,看见底下的小丫头偷懒耍滑,就要教训。所以有一次一个值夜的小丫头打瞌睡,被人碰醒了,头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求饶:晴雯姐姐不要打我!可见,晴雯平日里的凶巴巴,也是有口碑的。她的确不是袭人那种四面八方都要做好人的人,她心里连这个意识都没有。大观园的仆人里头,有些是世代的老仆人,几代人都在这个府里做奴仆度日的,关系错综复杂,互为庇护后台的。晴雯完全不理会这些,脾气又大,舌尖嘴利,一时冲撞了谁,得罪了谁,自己也全然不知道。贾府中的管家和老婆子小丫鬟们,多有忌恨她的,暗中中伤她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书中对她的判词是:风流灵巧遭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
*********
宝玉和袭人有了亲密关系后,晴雯其实是敏感地意识到了的。在第三十一回,她把宝玉的扇子跌落了,宝玉就骂她是个“蠢材蠢材”,她就和宝玉拌起嘴来,一句一句的,把宝玉气得要死。那贤袭人自然要赶来,夹在中间劝架,说了一句:“好妹妹,你先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这一下就把晴雯刺激得跳起来了:“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这一冲突是很好看的,晴雯虽然不争,可她心里还是明白的,其实和袭人的心理一样,袭人认为自己是贾母已经给了宝玉的,晴雯又何尝不是如此以为,宝玉就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呢?
而袭人这样的暗渡陈仓,捷足先登,说白了,也就是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其他的人,在宝玉心里,自然也就是不如袭人的了。晴雯心里,自然也是不好受的。
可是,在宝玉当时,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的视角,他是看不清这里头的利益之争的。他只是一腔柔情,觉得眼前的人都是好的,至于袭人,因为有了肌肤之亲,在他那里就是更好了。所以,他是根本理会不到晴雯的伤心和妒嫉的,看晴雯冲着袭人开火了,便赌气说,你越是这样说,越是气不忿,我就偏偏抬举袭人。
袭人见宝玉站在自己这边,不用自己开火了。便又继续劝宝玉,说:他是个糊涂人,你素来是个有担待的,别和他一般见识呀。你听袭人她开口说话就知道,晴雯的莽撞,和她的战斗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这么吵了几个回合,宝玉就说:你既然这么个吵法,想是打定主意不在我这屋里了。我这就回了太太去,让你出去好吧?
宝玉这么一说,晴雯一下子就怕了,哭着说,谁说我要出去了?我就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她这么骄傲的人,她也还是害怕离开宝玉,离开大观园。因为她在被买进来之前,和表哥是有过流落无依的苦日子的,她很害怕又回到那种境遇里。这也是晴雯的没心机没谋算,她是脾气一旦触到了,当即就发作,而自己是否兜得住,是否有胜算,则完全不在这姑娘的思维范围内。而这样的冲动,在袭人是绝对不会出现的。袭人她想要得到什么,都会策划周全的,通常是以退为进地去达到目的。譬如她要让宝玉更听她的话,就先做出要离开贾府的架势,宝玉自然是不肯离散的,袭人就有理由了,你要我留下,你得依照我的要求。譬如史湘云来走亲戚,住在林黛玉那里,宝玉大清早就跑过去,盘桓逗留,连洗脸都用湘云用过的洗脸水,一道洗了。袭人来找他回去梳洗,一看他已经梳洗过了,就很失落,她回去后,就气得睡下了。等到宝玉回来,一看袭人这么伤心,又这么在意自己,于是愣生生被拘在屋子里一天一宿,并不敢再出门去找姐姐妹妹。所以,书里说起来,总是宝玉去求袭人。像晴雯姑娘这样,吵一架先开罪宝玉,而后又开罪了袭人,宝玉发作起来,后果又是她担不起的,愈发痛哭示弱。这样的缺心眼的闹剧,在袭人之流,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窘境。
这里还有一处很好看的描写。宝玉当时坚持要去回太太,理由是说,晴雯这么个吵法,自己是招架不住的,要被吵死了。闹了这么一通,袭人和一干丫鬟都下跪求情,才算作罢。宝玉当然也不会真的要晴雯离了自己这里。所以呢,众人给他跪下后,他也掉泪了,说,要我怎么样呢?我使碎了心,也是没人知道,没人领情。这一幕是很动人的,宝玉他真的是天性里存着一种痴情的人。他当时,还不曾领略过生活和人性的残酷。他对这个人生,对眼前的这些人,真的全是柔情满怀,一往情深,弥漫无际,这样的柔情,是不可名状的。所谓不可名状——是你无法为他的柔情定义、命名、归类。因为他不是具体的对某人某事有情,他的柔情是心之所及,目之所见的遍布。而这样的柔情,待你合上书后,回想到他,就会格外难过。因为我们都知道后来的结局,知道生活会如何将这样的一片柔情,碾压到心碎,到末了的心如寒灰。
还是三十一回,宝玉被薛蟠请去吃端午酒,晚上回到怡红院,晴雯在院子里乘凉,便主动上前和她和好了。因为是为扇子而起的口角,这会儿他把自己的扇子给晴雯,让她撕碎了,又夺过另一个丫环的扇子,也给晴雯撕了,哈哈一笑泯了前怨。见晴雯说自己要去洗澡,就说,正好我也没洗呢,我们一起去洗。那晴雯就很正色地拒绝了,说不要一起。这个女孩她内质是极为自尊自重的,谨守女德。她不要像别的丫鬟那样,因为宝玉是主人,是贵公子,又因为宝玉的脾气格外温柔,让人根本没法招架没法拒绝,所以无名无分的,也蜜里调油地搅在一起。她不是这样的,她有她的原则。
所以,这个女孩让人怜惜的地方,让日后的宝玉回味过来的种种,其中之一就在于她的清澈见底。她没有心机,没有城府,但她有尊严,有清洁的原则性。
如晴雯这样美貌又冒尖的女孩,她也和袭人一样,是打小就和宝玉一起长大的。如果她真想做什么,将宝玉和自己的关系拉得更亲密——如袭人和宝玉那样,这个女孩她每天都有机会!即使现在袭人已经捷足先登,如果她是个有心机的,她想拉拢宝玉,巩固自己的地位,她也有的是机会。但她没有这么做,也压根儿就没有这么想过。为什么?因为她心里守规矩,她自尊自重,和袭人的貌似贤良忍让,实则行为大胆,心机缜密不一样,晴雯她心里是很明净的,她知道这个男女之间,主仆之间的规矩和分寸,没有明媒和主人正式的指配,私下的苟合是下作勾当,她是不屑为之的。
就是说,晴雯这个女孩虽然生得很美,天然风流,心里却是极安静的。就如她的从来没有派上用场的貌美一样,她的洁身自好的品格,也没有什么目的性,她只是这样生活着,看似泼辣,实则一派清澈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