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医生的人,都要到急诊室去值班,在急诊室,常要处理出车祸的人,这些可怜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由警察找了救护车来的,极少路人送来,让肇事者送来更是绝不可能。有一次,一位遭遇车祸的人被抬下来,我们发现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医生或是护士包扎的,否则不会包得如此之好,可是那位善心的医生到哪里去了?一定是赶快逃之夭夭,原因非常简单,在美国,大家越来越贪婪,也越来越喜欢打官司告人家,假如你是好心人,将一位在路旁受伤的人送进了医院,十有八九事后这位先生会告你一状,说你抬他的方式不对,以致於他受伤部位更加严重了,医生如果自动替路人包扎,也会被人告一状,说他包扎得不对。
有一天晚上,有一辆车直接开到急诊室,一位男士走了出来,告诉我们,他的车子撞倒了一位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在他的后座,他要我们医护人员将这位男孩子抬出来,我们的医护人员发现这个男孩子左腿受了点伤,经过紧急处理以后,发现他没有任何骨折,可是腿部皮肤伤得非常严重,一位皮肤科的医生,被我们紧急召来,他的结论是一定要进行植皮手术,我们要将他右腿的皮移植到左腿来,他打了一连串的电话以后,终於安排好了第二天早上开刀,进行植皮手术。
我们忙碌了一阵子以后,才发现不知道小孩子的名字,这个孩子看起来有十六岁左右,我们请他在一张表格上填上名字,他填了「约翰陶士」,在英文,「约翰陶士」代表无名氏的意思,至於他的住址和电话,他一概都不填,我们问他,他就是不肯回答。
我们从来没有碰到这种顽固的孩子,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不肯讲出姓名来,我们向他解释,我们不仅要他的姓名,还要他爸爸的名字,因为我们必须知道他的保险情况如何,也要他爸爸在一张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没有保险,没有家长签名,我们无法开刀的。
这个男孩子也有他的一套,他说医生都念过医学伦理,也都发过誓要救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说他绝不相信我们这一群医生眼看他皮肤已经完全毁了,而不医他。
因为谈到保险,送他的那位男士说话了,他说他叫狄克森,他说他有钱,即使孩子没有保险,他也愿意付,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碰过这种事,在美国皮肤移植所需要的费用相当惊人,没有保险,足以使人倾家荡产,世界上有这种自愿出钱替人家医病的人,我们大家都诧异不已。
可是问题仍在家长的同意书,这孩子又不是丛林跑出来的孩子,他的衣服等等都显示他来自富有家庭,将来万一我们被他爸爸告,怎么办?
还是那位皮肤科医生厉害,他说医院可以将孩子的照片在晚间新闻广播出去,等於招领孩子的爸爸,也可以告诉附近的警察局,这一下子,孩子的爸爸一定会来看,因为我们猜想孩子的爸爸已经有点儿担心孩子失踪了。
男孩子看看大势已去,就像我们要一张纸和一枝笔,他说他要写下车祸的经过,他也要我们两位医生签名证明是他亲笔写的,他写的很清楚,当时他骑了一量野狼机车,因为要超车,所以变成逆向行驶,没有想到前面来了这部车,他的时速高达每小时六十英里,一慌之下,紧急煞车,车子虽然停了下来,人却飞了出去,对方的车子停了,可是车子仍然压到他的左腿,虽然狄克森先生立刻倒车,却已经毁掉了他的皮肤,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狄克森先生一点错都没有。
我们两位医生都签了字,孩子立刻说出了他的姓名,也说出他爸爸的名字,原来他爸爸是全国众人皆知的大律师,侯迪士先生。
孩子说他爸爸只想到赚钱,从来没有是非观念,白可以说成黑,黑可以说成白。他爸爸有时明明知道某人是有罪的,可是他总会抓到检察官办案时小小的技术犯规,而大作文章。他知道很多检验方法不能百分百的有意义,因此他会请最好的的科学家来,从学理上分析检验方法可能导致的误差,这些误差其实都不严重,也不该影响证据,可是经过这些科学家的作证,陪审团大多数会对检察官所提的证据相当不满意,本来有罪的也会变为无罪。
侯迪士先生替人辩护的时候固然厉害,他如果是控方,更是永远是胜诉,他所提出的证据,往往出乎对方意料之外。他的儿子认为侯迪士先生看到自己的儿子受伤的如此严重,绝对会控告狄克森先生,因此他一开始就不肯说出他父亲是谁,后来决定亲笔写下车祸的经过,使狄克森先生免於被控。
十五分钟以后,侯迪士先生来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一位全国有名的律师,他已经在开车途中以行动电话得知他儿子的病情,他也知道我们这所医院是相当高级的一所,因此他一进来,就在同意书上签了字,这时他的儿子药性发了,昏昏欲睡,我们将他送进加护病房,虽然他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加护病房细菌比较少,他的皮肤实在受不了细菌感染了。
孩子进入了加护病房,侯迪士先生终於松了一口气,他父亲角色扮演完了,律师本色又出来了,他很有礼貌地问我们为什么孩子进了医院以后一个半小时,才通知他?虽然他问的时候非常有礼貌,我听的人却一肚子恼火,我将所有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他,我告诉他,他的孩子根本就看不起他,也不信任他,孩子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是因为孩子怕他去控告狄克森先生。我们当然也给侯迪士先生看他儿子亲笔写的车祸经过。
侯迪士先生很认真地听我们的陈诉,他惯有的那充满自信的表情逐渐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常沮丧的表情。他轻轻的告诉我们,被任何人看不起都不好受,可是被自己的儿子看不起,不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使他感到非常难过。可是他也立刻像我们指出他从来就没有要控告狄克森先生,在看到他儿子亲笔声明以前,他并不知道车祸是如何发生的,他只知道是狄克森先生送他儿子来的,就因为他亲自送来,侯迪士先生就不会去告一个如此诚实的人。侯迪士先生感到难过的,就是在於他的儿子显然将他想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人。
由於狄克森先生仍在场,侯迪士先生一方面谢谢他,同时也好奇地问他,他为什么会如此慷慨地愿意付他儿子的医药费?这医药费绝对要几万美金之多。
狄克森先生说他并不是一位什么伟大的人,他是个才出道的会计师,再一家信托公司做事,已经做了三年,没有想到他最近发现他被他的公司陷害了,而且情形还相当严重,他发现他完全无力反击。事情马上就要爆发了,他也可能要坐牢,即使不坐牢,他这一辈子的事业也完了,因为至少他的会计师执照会被吊销掉。
我没有听懂细节,因为有些名词我根本听不懂,狄克森先生的故事,使我想起汤姆克鲁斯主演的《黑色豪门企业》,当年看电影的时候以为是胡扯,没有想到真会有这种事。
狄克森先生当天下午发现他被陷害,他当时真是万念俱灰,他没有想到才大学毕业不久,就碰到这种可怕的事,他不但灰心,也对世人失去了信心。当天晚上开车回家,他满脑子只想自杀,车祸以后,他所表现的镇静而且负责任的态度,其实不是他的本意,如果他不想自杀,也就不会亲自送孩子来医院了,他之所以如此慷慨,也是因为既然想自杀,就不在乎钱了。
侯迪士先生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告诉狄克森先生不要慌张,他有办法立刻替他解决问题,他问了狄克森先生上司的办公室号码,然后当场亲自打了一通电话去。当然上司不在,可是可以留言到留言机上去,我听到侯迪士先生简单而清晰的声音:「某某先生,我是侯迪士先生,我现在是狄克森先生的法律顾问,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请你打电话给我,我办公室电话是…。」说完以后,侯迪士先生像狄克森先生保证,他的问题一定会消失的,他的上司绝对不敢再做任何陷害他的事。可是他也劝狄克森先生离开这家信托公司,他说他可以帮狄克森先生找事,他说他明天要在医院里等儿子开刀,后天,请狄克森先生上午去找他,他会替他安排工作,狄克森先生看到侯迪士先生亲自打电话,又要替他安排工作,放心不少,表情轻松多了,显然恢复了生机。
侯迪士先生离开的时候,我们都劝他以后应该多多替弱势团体服务,以建立一个比较有正义感的形象,他表示同意。
两星期以后,男孩子出院了,他穿了松松的长裤,因为皮肤仍不能有摩擦,他的爸爸、妈妈来接他,也像我们这些医生们致谢,孩子告诉我,他一直想学医,经过这次手术以后,他更要学医了,可是他保证他行医不会以赚钱为目的,他说他听说公元四百年左右,中国有一位姓孙的医生,提倡行医应该不分贵贱,不分贫富,他对此想法十分向往。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在这一年来,我注意到侯迪士先生替一些贫困的老人打官司的新闻,这些贫困的老人住在一座老旧房子之中,屋主要拆屋,他出面替这些老人争取到相当好的赔偿,他依然是名律师,可是已好几次挺身而出替弱势团体争取权益,大家感到他在改变之中。
今天我又在急诊室值班,奇怪的很,今天生意冷淡,我无事可做,拿起当地的报纸来看,想不到看到了一则新闻,侯迪士先生的爱女结婚了,他的乘龙快婿是狄克森先生,看起来,狄克森先生不仅因为侯迪士先生的帮忙而打消自杀的念头,而且还追上他的女儿。
而我呢?我终於弄清楚了孩子所说的中国古代医生是指哪一位,他是中国唐代的孙思邈,我觉得他是对的,行医时,当然不该考虑到病人的贫富和贵贱,可是我将他的想法稍微改了一下,「人不分贫富贵贱,都应能享受一定程度的医药治疗」,美国有数千万人没有医药保险。我因此和几位志同道合的美国医生们成立了一个孙思邈学会,专门提倡「全民健保」的理想,我认为只有做到全民健保,孙思邈的理想才会落实。
◎李家同(暨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