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昏黃的街燈逐一亮起。背著相機的攝影師高仲明和任職記者的女友蔡慧敏,跟隨著身前的年輕人,穿過大街小巷,駕輕就熟地找到昏暗、隱蔽的後巷。這條近乎伸手不見五指、寒風不斷的後巷,正是三人的落腳地。
四處張望,確定後巷四下無人、安全後,高仲明從背囊中抽出腳架、燈光,手腳俐落地設置拍攝場地。隨後,年輕人拉開衣服,展示傷勢;高仲明透過觀景窗直視傷勢,扭動對焦環,對焦傷痕,按下快門。
「嗒!嗒!」攝下照片後,年輕人拉下衣袖,而高仲明亦立刻收起拍攝器材。用時不足10分鐘,拍攝即告結束,三人隨即匆忙離開。
跟隨著年輕人閃閃縮縮地穿梭在橫街窄巷拍攝期間,為保護受訪者,高仲明禁不住警覺地看向街頭巷尾、東張西望。晃神之際,高仲明彷彿體會到受訪者的生活軌跡,示威者換裝、四處躲避警察時的恐懼。
在這些侷促不安的環境中,高仲明攝下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集成《Wounds of Hong Kong》(《港傷》),紀錄警暴在香港人身上烙下的傷痕,而圖輯更成功奪得Sony世界攝影獎2020公開賽紀實攝影組的冠軍。
隨著年輕人穿梭在橫街窄巷,高仲明彷彿體會到受訪者的生活軌跡。
「我係香港攝影師,無理由唔紀錄香港發生嘅事。」
反送中運動剛開始時,高仲明和許多攝影師一樣,戴著防毒面具、頭盔趕赴衝突場面,用鏡頭攝下一幕幕驚險、動人心魄的照片。作為前線攝影師,高仲明多次親歷警方無預警地發射催淚彈,避無可避下吸入不少催淚煙,皮膚紅腫、腹瀉等敏感反應開始浮現。
8月中的一次觀塘示威行動後,他的身體情況急轉直下,全身上下出滿粉紅色、鵪鶉蛋大小的硬塊,又痕又痛;同時不斷腹瀉,瀉出橙色、不成形的排泄物。當時鏡中的自己,至今難忘,「照鏡都嚇親,我腫到成個豬頭咁,腫到隻(右)眼都歪咗,眼珠歪咗去一邊」。除此之外,他的氣管、頸部位置亦開始出現浮腫情況,一呼一吸變得越來越吃力,迷迷糊糊之間,他只能憑本能拼命抓著氧氣罩大呼大吸。
注射特效藥後,情況有所緩解。醫生診斷指,高仲明身上出現嚴重的化學過敏反應,惟無法確認致敏源。高仲明深知,過敏反應與前線吸入的化學氣體息息相關,無可奈何下,只能脫下防毒面具,暫別前線攝影師的崗位。
離開前線,還可以用什麼方式紀錄運動呢?與女友蔡慧敏閒聊間,二人萌生新的想法,最終決定轉移鏡頭,將焦點的定於在運動中受傷的港人,以人像攝影的方式紀錄香港人的傷痕。
退後一步,回到自己擅長的人像攝影領域,高仲明更清楚自己在運動中的定位和角色,「運動入面實在太多人嚴重受傷,更何況有好多牽涉警暴,呢啲紀錄需要有人留低,需要話俾全世界人聽,需要話俾以後嘅人聽。」於是,他脫下記者頭盔,隨著傷者穿梭在黑漆漆的橫街窄巷間,為傷痕累累的香港人留下印證。
退下前線,為傷痕累累的香港人留下印證。(高仲明攝)
「雖然我宜家冇表面傷痕,但我都經歷過警暴。」
回想當初,高仲明與蔡慧敏構思《港傷》時,僅希望拍攝香港的傷痕,「有人受傷,我就影」。不過,隨著受訪者與日俱增,高仲明發現大部分的傷痕均由警察直接造成。無論是稱遭受警察性暴力的中大學生吳傲雪,還是在 612 衝突中被催淚彈射中右眼的教師楊子俊,抑或在大埔站被警棍打致頭破血流的 DSE 考生朱同學,全是警暴受害者,「影影下就發現全部都係,除咗趙家賢,個個都係,影27個有26個都係」。指控警暴,成了圖輯的一大核心。
不過,鏡頭下的個案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警暴個案未曾被拍下。高仲明認為,自己不僅是《港傷》的紀錄者,也是其中一個未輯錄在圖輯的警暴受害者。他憶述指,在前線拍攝期間,他曾在戴有記者頭盔的情況下,被防暴警察不斷開胡椒球槍掃射;和其他行家在後巷休息期間,警察無預警地向他們發射催淚彈,他的褲管幾乎被帶有火光的催淚煙彈頭燒著,而吸入大量催淚煙的他更近乎窒息,後期更出現嚴重的過敏反應。
除了身體上清晰可見的傷害,他亦承受著重大的心理壓力和創傷。高仲明坦言,歷經多次被槍指的場景,以及吸入催淚煙後幾乎窒息的感覺,「我開始驚,覺得自己生命受到威脅。見到佢就咁拎住(催淚彈槍),我就想調頭走」。個人經歷,亦令他更重視警暴為港人帶來的心理創傷。
在大埔被打傷的朱同學,在拍攝期間不斷呢喃,「點解要打我,我咩都冇做過」,令高仲明至今難忘。(高仲明攝)
「記得,係抗爭嘅第一步。」
他在作品自述中,引用作家米蘭‧昆德拉的話﹕「人類對權力的抗爭,是記憶對遺忘的抗爭。」高仲明認為,儘管傷口會慢慢褪色、淡去,但我們也應該記住造成傷口的原因,「記得,係抗爭嘅第一步。」
鏡頭下每個傷口、造成傷口的原因、甚至乎傷口帶來的痛楚,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其中義務急救員的故事令他至今難忘。去年11月2日,義務急救員阿仁(化名)在銅鑼灣當值時,一枚催淚彈落在他的背部及背囊中間,隨即燃起大火,他徒手撥走彈頭,結果背部、手指被大面積燒傷。
準備拍攝前,阿仁活蹦亂跳、嬉皮笑臉地扯高仲明聊東聊西,二人聊得歡快。當啊仁脫下上衣,展示傷勢時,高仲明的笑容凝住了,「一除衫,我先知原來傷到咁」。傷痕遍佈啊仁大半個後背,由脊骨向兩邊肩胛骨位置伸延,皮開肉綻。新植上的皮膚正開始與原有皮膚接合,接合位置剛開始結痂,不時滲出橙紅色的血水。看著傷口,「我完全無辦法行近,一見到就覺得好痛」。於是,他在全黑的情況下,將光照向在那些令人不敢直視的傷痕,令傷痕直逼眼前,迫使讀者正視傷痕,正視每個造成傷口的原因。
他又將小部分光源平均地打落在啊仁的臉上,突出啊傷者堅定不移的眼神。高仲明點上一支煙,一吸,一呼,一嘆息。他緩緩地解釋,「佢哋好相信自己嘅信念,都係想令香港變得更好,所以先抗爭。如果無共同信念,無可能有咁多人一次過行出嚟」。眼神,成了照片重要的一部分。
「嗒」一聲,啊仁堅定的眼神和背上的傷痕定格,永久地封存在照片之上。
看著義務急救員啊仁尚未癒合的傷口,高仲明彷彿感受到傷者經歷過、撕心裂肺之痛。(高仲明攝)
「有人因為警暴而受傷,我就繼續影。做到做唔到為止。」
照片集結成的《港傷》,今年二月成功入圍 Sony 世界攝影獎 2020 公開賽紀實攝影組三強,惟作品被主辦方指性質敏感,一度被下架。圖輯再次在網上出現時,卻被刪去有明顯傷痕的 6 張照片,事件引來極大爭議。起初,高仲明對主辦方自我審查感到失望、不忿,後來才漸漸釋懷,「(主辦方刪相)變相係推畀更多人睇,多啲人知對香港人有幫助,(我)無 hard feeling」。
不過,主辦方週二(9日)公佈《港傷》奪冠後,類似事件再度重演,完整作品曾被完整刊出,但數小時內傷痕再次被「河蟹」,圖輯僅餘 4 張不見傷痕的照片。高仲明認為,再深究主辦方「彈出彈入」的理由亦是無謂,「第一次嗰陣都有啲嬲,今次我知道之後講完句粗口就算,嬲都無謂」。他深信,就算主辦方刪盡網上的傷痕照片,也無法刪去香港人過去一年所受的創傷,更無法抹去港人的記憶。
國際主辦單位的噤聲,或反映《港傷》的紀錄極容易觸動權勢者的神經。國安法即將襲港,可能連《港傷》都成禁忌,屆時該如何是好?
「有人因為警暴而受傷,我就繼續影。做到做唔到為止。」
在未來,高仲明會繼續為《港傷》進行拍攝,「有人因為警暴而受傷,我就繼續影。做到做唔到為止」。
《Wounds of Hong Kong 港傷》展覽
日期:6 月 13 日-7 月 4 日
時間:1200-1900
地點 : Openground, 深水埗大南街 198 號
《立場新聞》由 6 月 12 日起轉載高仲明攝影集《港傷》刊載的部份故事,敬請留意。
文 / 黃紫儀
攝影 / 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