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抗暴運動一年以來,香港經歷的變化,可說已經超過了過去二十年的總和。當中香港人在意識上的變化,最令人驚訝,而這變化,又與美中關係世界大局的激烈變化環環緊扣。
過去一年,說香港人經歷了一場徹底的意識上的革命,絕對不為過。2014 年的佔領運動,示威者佔領了九龍和香港最繁忙的街道長達 79 天,中間架設路障,與鎮暴警察短兵相接,在當時看來,已經夠史無前例。但那時佔領者體現出的主體意識,雖然已經出現要與1980、1990年代主流民主運動自我定位為中共諍友、忠誠的反對者一類壞鬼忠臣書生意識斷裂的態勢,但真正的斷裂仍然未能發生,金鐘大台仍然竭盡所能為行動者設限。
2014 年佔領:在新舊意識之間裹足不前
例如運動開始前,學界已經開始出現香港命運自決的訴求。香港本來在聯合國殖民地名單,享有在聯合國 1960 年《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宣言》(Declaration on the Granting of Independence to Colonial Countries and Peoples)下殖民地人民的自決權利。1971 年中共加入聯合國之後成功將香港從殖民地名單剔除,剝奪了香港人本來擁有的自決權利。這段歷史在 2014 年前便被民主派媒體和本土派學人發掘出來。這段歷史,甚至在佔領後上映的《十年》被公開談論。在 2016 年的立法會選舉,也有不少候選人使用香港人前途「自決」作為綱領。但奇怪的是,在佔領期間,大台上的佈景板,本來應該是「命運自決」的口號,變成了「命運自主」。
自決(self-determination),在國際法上,有清楚的定義,是一種有明確界定和具體政治指向(例如通過公投體現自決權利)的人民的權利。自主(autonomy), 則是一個中共和差不多先生們最喜歡的含糊不清的概念。在中共的語言偽術下,香港至今仍有高度自主 / 自治,西藏新疆仍然是自治區。為何當時大台棄「自決」而取「自主」,背後是否有老鬼指點千萬不要激怒中共,我不清楚。但這個語言上的選擇,肯定體現了一種意識上的裹足不前:明明走到意識革命的門檻,但又害怕走前一步, 結果原地踏步。
另一個例子,便是佔領剛開始時,年輕人和海外媒體,都使用了「雨傘革命」一詞。使用革命一詞,在到處都是「革命」,連廁所廣告都可以有「廁所起革命」標語的香港,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但這一詞,卻又激起了一些年長泛民的恐慌,害怕中共聯想起顏色革命,導致當時大台極力壓制「革命」一詞的使用,最後清一色只許叫雨傘運動。
當年除了這些語言上的自我設限,當然也有行動上的自我設限。當時有示威者企圖衝擊十一升旗禮,被其他認為共產黨最愛面子,升旗禮被阻就會招致大鎮壓的示威者阻止。後來有示威者嘗試仿效台灣太陽花運動衝擊立法會玻璃門,也被立法會民主派議員和大台糾察制止。
2014 年佔領體現出的,當然不是全面的保守,而是新的衝破枷鎖的衝動與舊的「不要激怒共產黨大家長」的兩種新舊意識之間的矛盾。大台和泛民很害怕激怒共產黨,但佔領街道引來全世界媒體關注本身,便已經足以令共產黨震怒。他們怕中共定性運動為顏色革命,但在中共眼中,要求真普選便已經是顏色革命甚至是港獨。當年俄國周邊國家人民發起顏色革命,便是要抗議俄國操弄選舉,要求公平透明的真普選。本土甚至港獨意識更明顯的旺角佔領區,與被大台控制與主流泛民主導的金鐘佔領區的衝突,更是這個運動內在矛盾的更生動體現。
2019 年的一夜成人
到了 2019 年, 2014 年的矛盾已經得到化解。2016 年起溫和泛民與激進港獨候選人與議員一樣被大舉 DQ、溫和泛民與勇武抗爭者一起被收監,導致了 2019 年和勇不分的出現。一年以來的抗爭,抗爭者與香港市民打開了重重心障與禁忌,速度之快,很有一夜成人的感覺。
1980 到 1990 年代發展起來的香港民主運動,就像是在西方(先是英國再是美國)和中國兩個大人面前裝可愛的小孩。他們只需做個乾淨整齊,每天都剪手指甲的好學生,喊些原則性的空泛口號,便能得到兩方送糖果。當年的泛民人士,開個記者會,在鏡頭前作勢舉起拳頭喊一兩句口號,翌日在報紙顯著版面出現,便算是爭取民主的抗爭。他們見到台灣國會打鬥和街頭衝突,見到南韓汽油彈和催淚彈如雨下,常常都會帶著輕蔑的態度說:「真亂」。97 主權移交之後,他們也不斷自我設限,爭取民主之餘,不斷強調他們是愛國的,幻想自己得到美國支持,在選舉與北京嫡系競爭,也可以不激怒北京。
畢竟上一輩的民主派領袖,其事業開展於中共仍未有信心可以完全控制香港,還對溫和泛民裝包容大量爭取時間的年代。長期浸淫在那個時代的氛圍,腦袋也被結構成那個時代的樣子,老了要轉換腦筋,確實不易。
2019 年的抗爭,一次過衝破多重一直限制反對運動的心障。在口號上,抗爭者已經不再理會北京畫到密密麻麻已夠編織成一塊大紅布的紅線。北京說「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是港獨口號。北京定性後,一些泛民 KOL 也立刻腳軟,叫大家不要再叫,說越叫北京越不會退讓甚至會派解放軍鎮壓,有的還說叫這句口號的就是鬼。結果北京定性口號之後的幾次大遊行,群眾仍然高喊這個口號,最後一些本來嘗試大力叫停這個口號的泛民 KOL,也被人拍到在遊行中帶頭叫這句口號。
當然,除了口號之外,抗爭還打破了不打破一塊玻璃的和理非心障。更令人驚訝的,是抗爭運動出現了摘下中國國旗拋進海裡、塗烏國徽、汽油彈、「裝修」、「獅鳥」這些抗爭形態(repertoires)之後,不同機構進行的民調,都顯示民意大多數仍站在抗爭者那邊。市民對警察暴力和政府的麻木不仁,遠遠比對抗爭者超越了和理非抗爭手法更反感。這個支持抗爭的巨大民意,最後更在中大、理大激戰之後的 11 月區議會選舉以民主派橫掃保皇黨出局的更不含糊方式展現出來。
老泛民常說,口號和行動太激烈,只會激怒中共,中共只會更強硬不會妥協,外國社會在生意上與中國很多往來,也不會幫助抗爭者。但從 2014 年到 2019 年,香港人看到就算和理非不激怒中共,中共也會很憤怒,也會用越來越殘酷的手法對付香港,最多只是在鎮壓香港時還留一塊毫無實際意義的一國兩制程序畫皮,將鎮壓外判給講廣府話的本地傀儡。
擺脫在微笑中被殺宿命後的一線生機
一年的激烈抗爭與堅固如鋼鐵的民意支持,令中共嚇得急急撕下一國兩制的畫皮,放棄通過特區傀儡鎮壓港人,改以人大直接訂立國安法,並派中央人員來港指導執行的極端手法收拾香港。香港人的反抗意志迫使北京走出這一步,為香港帶來巨大的風險與未知,但對北京來說,何嘗不是自招巨大的風險與未知?
以往中共在一國兩制的畫皮下要求香港傀儡操刀閹割香港的自由。在這路線之下,香港只有完全失去自由的終局。但在這個終局,經過一國兩制下的特區政府和有花瓶式選舉授權的立法會程序,國際社會還可以假裝一國兩制仍然存在,繼續承認香港的特殊經貿地位,繼續讓中共權貴和企業通過香港獲利。如果傀儡閹割香港失敗,那也是傀儡的威嚴受損,中共中央的威望還不會受到直接打擊。
一年的抗爭迫使中共拋開傀儡,親手操刀閹割香港,超越了美國和國際社會承認香港自治、繼續給予香港特殊經貿地位的底線。這再配合美中鬥爭不斷升溫的國際大勢,最終迫使美國和各國調整香港政策,導致香港隨時失去在貿易、資金流動、美元供給、簽證安排等特殊待遇,令中共權貴與企業受損。
人大啟動訂立國安法,可說是還未殺敵,已先自損三千。他日法律生效,中央大員正式進駐香港執法之後,若果仍未能平息香港抗爭,甚至令抗爭變得更激烈,到時失去威望的,便不會是特區政府,而是中央政府。這倒可能是有更深遠的全國性影響。
過往香港的忠誠反對運動,只會帶領香港在自我閹割中死去,死時還要擠出一個法治還有險可守、一國兩制仍未完全死亡的微笑,幫助中共瞞騙世界、繼續獲利。中共訂立國安法,是下重注豪賭。如果香港人奉賠一起對賭,中共最後能否賭贏,最後會損失多少,還是未知之數,但起碼中共已無法再欺騙世界香港仍然自治安好。
在這個牽涉到世界大國政治鬥爭的新局,香港年輕人面對的,必定是一個凶險的未來,但也是一個更不確定,更為可塑的未來。一年的抗爭,除了打退了送中惡法,還未為香港的未來贏到任何具體成果。但起碼,抗爭成功把香港推離 1984 年已經注定,要在微笑中下跪窒息而死的宿命,迎來一條香港人通過參與正發生的全球大變局塑造自身未來的新路。香港在吶喊中有尊嚴地死去之外,還多了浴火重生的一線機會。(立場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