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许章润题为“第六札/为耿潇男而作致责胥吏衙役——再致暴政书”的长文:
一
专此修书,不是因为我爱你们,也不是因为我恨你们。恨爱一辞不适用于你们。毋宁,我爱我自己,我爱我爱的人;我恨世间的不公不义,我恨造成这一切的恶政恶法,同时为所有的附庸者执行者而叹息。所以,我对你们心怀恐惧,而为我们自身担忧,为我们大家担忧。这份忧戚,生自心底,萦回于脑际,绵韧而悠远,自一己散布于亲友,扩大至同胞,氾滥乎人世,而普天之下痛痒相关,皆手足也。尤当时危势厄,暴政肆虐,万民倒悬,你们的一举一动,可以雪上加霜,也可以雪中送炭,端看取舍,一念之间,遂更加让人揪心。
因为,事情很复杂而道理却很简单,你们手上有权,能言吾人所不能言,可行吾人之不得行。而人手上一旦有权,倘若不受制衡,古今中外都已证明,一再证明,那人几乎立马就变了样儿。当此之际,逞一己之快,谋一己之私,而滥用其权,恣行其意矣。由此,恶人出矣,暴政生焉。本来,抖起来了,如《西线无战事》里的那位下士一样,一旦肩上缝缀了一个显示军阶的纹饰,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好象吞了混凝土似的”,并不可怕,至多可厌。可怕的是野心滋长,欲望膨胀,渐失正常人性,不再把别人的痛痒悲欣当回事了,仿佛那鲜血自别人身上流出来就不疼似的。而更主要的是,丧失了辨别是非对错并依据自己认定的正道直行之本身才是美好生活,而美好生活才是一切荣誉之源,也才是值得过的人生这一内在信念及其心性冲动。明知恶政而充当打手助纣为虐,将私欲私利乔装成公益公义巧取豪夺,既是这一丧失的结果,也是这一进程本身。而由此获得的身心愉悦,令此恶质更趋强烈,又反过来从恶的强化所造成的自我实现的虚幻中为此愉悦火上加油。
所以,情形常常是,也普遍是,他们为恶甚于为善,他们为恶更易于为善,甚或,他们从来为恶而非为善。常说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变就变,给毁了,就毁在心坏了,毁在不再保有正常的人之为人的心肠了。他成了一个机器,成了这个庞大邪恶机器的一部分。事实上,“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如古人言,为了邀功请赏、加官晋爵,甚至仅仅只是在掌握和行使权力中获得的心理满足,那份虚荣,便令他们时常层层加码,不仅委身于恶,而且主动作恶。职是之故,近世左右两翼极权暴政肆虐半个地球,其势骄嚣,其行残暴,不仅垄断财富与权力,而且独断荣誉和真理,为千古所罕见,便是最为惨重的教训。而这说明,究其实,公权是双刃剑,源自人类集体生居的不得不然,一旦失控,顷刻令发明它的人类血流成河,可能也令曾经的掌权者身首异处。更何况,绞肉机一旦启动,轰隆隆,哗啦啦,除开那个云端人神,无人幸免。就连他,靠啜饮人血维生,其实也是寝食难安,整天颤栗着活在恐惧里呢。
在此,也恰恰在此,与科技智慧与庞大繁衍不相匹配,至今人类在如何制衡权力、免于恐惧方面,仍然只有局部成功,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落归起点。权力不是人类仅有的现象,而是一切动物的普遍结构性,但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在此并未胜出其他物种,同样为自己的这一创造物所奴役。千年生聚,万载教训,在此有用却又无用。这说明时间与进步跟人性无关,人性永恒,改变的只是人心。而人性幽冥,人心曲折,世上从无一劳永逸之事,只能时加怵惕,命定我们需要一代代地接续启蒙。所谓的启蒙是每一代人都得经历的心智洗礼,是对于人类理性落实于公共事务必将造就善好人生这一辉煌信念的不断阐释与奋勇砥砺,展示的是指向人类未来必然美好这一光明心态对于幽黯人性的不懈抵抗,从而,更是对于不得不群居方能生存的共同体生聚模式及其集体德性的永恒悲悯警示。可能有指望,终究无希望,但绝不能因此而绝望,毋宁,必须永怀想望,用一腔渴望拥抱和护持这一愿望。舍此信念和砥砺,丧失抵抗,陷于无望,则人性恶质氾滥,人心趋于卑污,本就不堪,唯恃艰难抵抗方始堪居的人世,必将下滑,而伊于胡底矣!
故而,当此之际,为己身优,为亲友忧,为天下忧,我不得不重复往圣先贤早已言之再再,不避繁琐,无所畏忌,再接再厉,在此向你们重述一遍善用权力、不可为恶的道理。此不唯针对恶政之下的立法者与执行者,也包含良政之治下的他们,而主要探讨恶政恶法之下,立法者尤其是执行者,面对恶法,如何勇于承担一己辨析与判断之责,只听从良知的召唤——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办。
朋友,且听我次第道来。
二
首先,必须重申,必须不断重申,我们生而为人,不是一个零件或者配件,也不是什么工具或者机器。不,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管美丑,无论贤愚,我们都是目的,不是手段,不是工具,我们是伦理支撑的德性主体,我们歌哭随心的性灵。我们不是手段,我们自身就是目的,是一切目的本身。我们既是主体,也是主题,是主题辉映下的主体,是主体所生发护卫的主题。而普天之下,圣贤与恶棍,文豪抑或白丁,虽贤愚差等,贫富有别,但其为人则一,但其为目的则一。生而为人,意味着我们是生民,天生地授的活泼泼性灵,秉赋着心智与心性二柄。而“天生德予余”,我们是自然法的承受者,更是无法逃避的道德主体,从而蔚为自然法与道德律的主题。进而,人构成了诸神的本质。也就因此,我们是只存在一次的个体,“是自成一体的宇宙”。人身有限,人生短暂,而时空无限,天地永恒,唯以二柄承受与感受,这有限人身方能突破此在囿限,这短暂人生因此可望获得无限超越,而参透天地,合德于永恒。人性之要义,人生之意与人心之义,概莫如此。进而,由此而有关于真伪之真理、是非之道理、对错之事理与美丑之情理,尤其是关于善恶之天理,而具体落实为实在之法理。它们起自纯粹理性,繁衍为实践理性,而落实为一己的判断力。它们自有限至无限,统合起此岸与彼岸,勾连着生死两头,断续于天人之际,构成了并丰富着我们人之为人,进而赋予我们此在个人以个体性,让人间获秉人间性。由此,人类本乎于此,世界如其所是。其间,尤其是同情、仁慈、怜悯与不忍,发乎本性,砥砺于本心,以我心通达他心,由今人之心连结古人之心,令人类获得了尊严,也意味着不可逃避之责任,无法以任何借口糊弄打发。换言之,揭橥真伪,分辨是非,厘清对错,品监美丑,尤其是判别善恶,从而择善而从,尽量避免乃至于奋勇抗击一切不公不义,既是人之为人的禀赋,更是人之为人的责任。责任赋予人类以尊严,而一本于并最终落实为同情、仁慈、怜悯与不忍,尤其归结为义与不义之取舍。也就是说,义与不义及其判断之责,总是自明的,为人世奠基,令人性这根曲木不至太过嚣张;不能行不义,总是底线,蔚为天条。——我们未必能够舍身取义,但不能行不义,总是天条,也是底线,而我们恰恰具有并必须具有辨析义与不义之能力,从而,做出行藏出处的判断与决断。我们活到今日,这个人世仿佛还值得留恋,全赖乎此!相反,如诗人约翰.欧文所言,“在这个世界上,上帝对人最大的审判,就是使人心刚硬。”如前文所引,“好象吞了混凝土似的”,那就完了。就是说,你失去了同情、仁慈、怜悯与不忍之心性,丧失了判别义与不义之心智,从而失去了取义去恶的判断与决断能力,则几希不存,归于禽兽。此时此际,若果手上有权,逞凶作恶,则甚于禽兽矣!此间情形,我们也许可以说“我们是好人,我们是受害者”,但与此同时,我们可能更要接着说:“我们是坏人,我们是加害者!”
置此语境下,身为主权者与立法者,当严辨政之良窳,必细析法之善恶,然后严防恶政出台,警惕恶法害世,而首要担负起细心辨析与严格判断之责。位在行政者与司法者,同样首要辨析政法之良窳善恶,再决定取舍从违。假如不幸遭临恶政当道,面对恶法,不说抵抗或者曲为转圜,至少也要枪口抬高一寸吧!万一照章行事,好歹也要明白自己身在其中,随体制运转而动止,其实是在助纣为虐,而这就是恶,地地道道的恶,于是,心生不安吧!否则,就如阿伦特所言,恶并无深度,也没有魔力,“它可能毁灭整个世界,恰恰就因为它的平庸”。就是说,生而为人,身而为立法者与执法者,你本有判别真假善恶的心智与心性,但却放弃了辨析与判断之责,从而在彻底的无所作为随大流状态中行不义,甚至主动作恶,就此沦为一介无灵无性自我蒙蔽的行尸走肉,但却有名有姓地加入到这个恶政恶法编织的邪恶网络之中,而在作恶过程中成为庞大体系中的一员,占有一个位置,担负确定责任,并由此获得报酬与奖赏,甚至于飞黄腾达。从而,你在消泯于体制并由体制而获庇获益之际,也就无法自诩为螺丝钉而逃避罪责矣。——你以不过干活挣钱、养家糊口自辩自嘲,那你必也懂得换一个工种,照样不过是干活挣钱、而且也能养家糊口的道理。事实上,时有发生的“下海”与“挂冠”,乃至于“抗命”,早已对此证之再再。舍此不为,正说明你甘于趋附,助纣为虐矣!
三
其次,也就因此,你有行不义的权力,但你并无行不义的权利。相反,你有消极自由意义上不能行不义的责任与义务,而有积极自由意义上抗击不义、主张公义的责任与义务。此为政治责任,而成道德义务,也是自然法的最高律令,构成了人生的最高使命,而实现的是人性的最高价值。在此,正是你的权力表明了你有这样的义务和责任,并且默认了你有这样的能力,而剥夺了你行不义的权利,也就特别意味着你同时担负了不能行不义的责任与义务。否则,你便违忤了主权者的授权本意,等于是在公然对抗主权者意志,恰恰构成了对于权力的背叛。须知,主权与主权者是一切权力及其正当性的来源,而共和政体的主权显形为政权及其政府,当以标立和维护公义为本,也是公义的原因与结果。现代世界,人间公义的至大至盛,莫过于捍卫个体的自由与人权,保护个体免于权力的侵凌与恐吓,以维系全体公民政治上的和平共处。否则,每个人让渡自由组成主权做什么?主权与主权者为何要授权行政与执法?利维坦的诞生与存续,不得不然,有所然而然,舍此更无它因。朋友,亿万个体让渡自由联合而成主权者,就在于利用主权辖制政权,令权力听命于主权,而保护主权者自己的自由与人权,这才有你手上分掌一定权力这一体制安排,这才有你的那份薪俸及其职责,结果你却用它来反噬主权,戕害主权者的权益,则主权者必然要做出反应,首先就在预先剥夺你作恶的权利,而反制你作恶的权力,并以政治、法律与道义诸端惩戒,施行事后预防。而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道德领域是一个自主王国,每个人是自己的国王,在此不存在放弃辨析与判断之责这一重负的简单服从。若谓服从,那便是服从天良,顺服于自己的良知,听命于心灵的召唤。人性的完整性绝不能允许你以违忤天良作为寻求法律与政治免责的正当借口。否则,便彻底瓦解了法律的道德性与政治的正当性这一全部人世规范的根基。当其时,它意味着主权者遭到放逐,所谓的国家遂成暗窑与洞穴,人间不再具有人间性,一切存在丧失了存在性。
因此,与前述绝不放弃辨析与判断之责相连,你对权力本身及其行使必须万分审慎,而对自己的行为后果必须保持高度警醒。日常行政的等因奉此,执法程序的流水作业,会将你的心智锋芒磨钝,在心性上投下重重暗影,但绝不等于你因此就可以放任恶行,更不等于你就此便能为作恶找到了借口。权力的科层制设置不是消弭了,恰恰相反,却强化了执行者在执行之际的审慎辨析与毅然判断之责,以及更为重要的,紧随其后的取义去恶之决断。正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立法能够穷尽所有具体事实,从而才需要执行者恪尽辨析与判断之责,进而于具体情境下做出自己的选择,转圜、变通乃至于抗命。因此,置于良政善法之下,则制度设置本身,就以每个执行者的辨析与判断是制度畅顺实现预定目标的保证为默认,要求你行使自家的良知良能;倘若不幸身处暴政恶法之制,向你发出呼唤的是良知良能,同样要求你在真理、道理、情理和法理的天平上,听从天理的启示,就是非对错和义与不义,慎予辨析和判断,而力争去恶趋善,否则便是失职,便是附恶作恶。事实上,如此慎行,这样做人,不仅在于己身之趋利避害,而且更主要的在于防止给无辜者造成不幸和灾难。如同康拉德所言,“深藏在每个人心里并妨碍了那么多英雄行为和那么多罪恶的对于结局的恐惧”,换言之,一种基于责任观念的审慎,一种对于恶行的不寒而栗,以及因为惧怕随着恶行而降临的惩罚,让这个世界或许不那么缤纷,令生命几多踟蹰,可却也阻止了人性滑入暗夜。而这可能挽救的是一个无辜者的性命,是他或者她的全部此岸存在,甚至于阻止了一场战争。关键是它彰显了公道,让公义的火焰不绝如缕。而公道与公义是这个世界的根基,也是所谓人之异于禽兽的几希也哉。至少,它让你不至于因为野心贪欲而于掌有一点权力时不惜出入人罪,从而,为减少人世之苦与恶,尽一己消极无为之力,从而挽救了自己人之为人的人格与良知,其实,最低限度而言,同时降低的是自己免于作恶的道德风险。这是消极自由,也是积极自由,展现的是德性的优美,也是善好之德性。正是这丝丝缕缕的恐惧,一种对于自己和他人身家性命的不忍与恻隐,对于自己的言行,尤其是对于权力的行使可能改变他人命运这一势能的深深担忧而非洋洋自得与漠不关心,不仅让我们免于作恶,更让我们保持人性。可能,也让我们睡得舒坦,吃得自在,不至于因秋夜炸雷滚过苍穹而胆战心惊,也不至于因为死到临头而追悔莫及。——朋友,轻轻扎一下或者刮一下,我们的身体都会流血啊。你要是连这也不承认,毫无同情,皮厚肉糙,那我只好说——四川方言——锤子,日你个仙人板板!
因而,此刻摘引上述这位伟大作家的这句话送给诸位,但愿它让你们心怀慈悲,在更加关爱自己和家人的同时,切不可漠然于此刻在你权力辖制下的那个不幸之人的痛痒,想到他和她的不舍和不幸,同情于他和她的无助与无辜。你努力用功,使劲儿往上爬,好不容易执掌学府或者混进分羹体制,一日京兆,这份成功令你陶醉,可能催化你产生幻觉,于是,你便昧着良心迫害强项直声教授,用鲜血染红顶子。你这样做了,事实是你们都这样做了,但你要知道,你所付出的是你的良知被狗吃了这一代价,委身于恶,尽心于魔,附魂于鬼,而它辗转因果,总有发酵于人间之际,担受后果的是我们大家,可能也包括你的亲人。运剑者必死于剑下。跻身法曹,担当公诉人,你要万分谨慎,一切指控必须立于证据,切不能有半分差池,更不能唯上峰之命是从,而不问是非对错,否则那人将失去自由甚或性命,连带摧毁的是全家老小的生计。如果你是法官,可能你才真正明白法律常常确实无能为力,比法律更高,也是维系这个人世有意义存续的至上价值是同情、仁慈、怜悯与不忍。你要懂得恶法非法,一切实在之法均不得违忤天理,否则便为非法之法,因而根本无效之理。身为执法者,你要尊奉天良之律令,如何基于基础规范和根本法律原则,经由法律推理与法律解释,在不违背现有立法之际,恰予转圜,让公道落于人间,使公义行之无碍,而不能任恶法害世,不能听任恶人嚣张。进而,如果你是狱警,请你不要羞辱、踢打和虐待那个囚徒,他也许曾经就是一名警察或者法官,某年某月,也曾这般粗野嚣张,不把别人的担忧和恐惧当回事。面对青山,你要想到这大墙内的女子就曾栖居山麓,如你一般瞰云听雨,拈花落泪,而她如今蒙冤铁窗,你不要再铁手摧花,雪上加霜。一杯在手,你要想到那端着塑胶饭盆站在囚室角落低头吧唧吧唧喝水的黑脸汉子,昔日可比你阔多了,可比你官儿大多了,也比你凶狠多了,可风吹云散,秋尽冬来,不还就是如今这般光景。在下羁狱之时,每每看到狱警,包括入监体检时的狱医,凶神恶煞,动辄声色俱厉无端高声呵斥,了无关于对方也是人,而是人就有基本尊严需要的体认和承认,便心生遗憾与怜悯,为他们竟然如此卑微,而感慨人类虽然历经数万年的进化,而卑劣本性始终不易,一有机会便会发作,为不得已身为其中一员而深感无奈和悲哀。
四
再次,若行不义,必担罪责。你是决策者,当然无法逃脱罪责。你是执行者,也没法以执行命令为饰口求得免责。明知此为恶政恶法,却依旧施行,其责显然。而以不知其为恶政恶法,只是履行日常公务般执行为由自我脱责,只能说明你不仅放弃了公权要求你必须担负的辨析和判断之责,而且未能履行紧随而来的不可行不义的根本规范与至上律令,反过来说,就是直接在行不义。从而,你不能因位处权力体系的螺丝钉式存在而得以逃避、隐匿罪责,或者以阿伦特曾经阐明的“集体罪行”和“集体罪责”来自我辩解。阿伦特指出,“当作恶的链条足够长,长到无法窥视全貌时,那么每个环节作恶的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很无辜。”可恰恰在此,还原这一链条,厘清每一作恶者的角色,有名有姓、有职有权的他与她及其从科员到元首的科层定位,彻底摧毁了一切自我标榜的无辜饰口,将他们——每个具体的个人——的罪责暴露于光天化日。说来好笑,一方面他们振振有辞,以真理自居,恃强权而端坐上方,煞有介事;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尽量不留任何文字痕迹,对受害者噤声封口,严防走漏具体“谈话”内容,甚至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正说明他们明知自己在作恶,内心恐慌,德根虚弱,欲盖弥彰,而为逃脱罪责预作安排而已。可是,正如约瑟夫・布罗斯基的青春之咏,“归根结底,杀人就是杀人。人的义务是要对抗恶魔。”你不仅未曾对抗恶魔,相反,却与恶魔合谋杀人,岂能脱责!因而,在此,正是在此,所谓的“集体罪责”,从来都不存在,可见、可寻、可追究的是具体个人的投入,他们人自为战,各负其责,连缀一体,共同造成了这个滔天罪恶,而分别构成了自己源于分工的不同罪责。是的,具体罪责,而非大而化之的什么“集体罪责”,让他们无处遁形。因为,事实可能很复杂,而道理却很简单,那就是你加入了迫害义士与良人的专政大军,你像那个邪恶之族,“无情地对待它的寡妇和孤儿,无情地对待它的老人,从一个孩子的手中偷取一块面包皮”,你是其中一员,参与了犯罪,也是在作孽,因而,你就必得担责,接受正义的惩罚。天地至大,但你无所逃遁。在此,追索恶行的文化历史源流并非无益,亦且必要,正如将对于纳粹暴政原因的探查,在文明论意义上扩大上溯至整个基督教与日耳曼民族,乃至于推衍至黑格尔与柏拉图,在商韩之徒的专制苛酷心智与儒义的世俗服从性中追究吾国现代暴政极权的文化渊源——凡此思想作业,有助于为认识当下窘迫提供一个更为宏大而深邃的背景,但绝不意味着以文化为暴政代责,让古人为今人挨骂,更不意味着以一个看似沉重而实则轻飘飘的“集体罪责”概念把所有个体应当承担的具体罪责一笔勾销。当然,也不等于用文明的先天缺陷与国民性的幽暗将罪孽于大而化之中稀释,乃至消失于无。对此,还是如阿伦特所言,指认一切人有罪,等于在为所有人开脱;哪里所有人有罪,哪里就没有人有罪。而事实是,罪行是一个个具体个人施行的,罪责也必须由一个个具体个人来承担。“马格尼茨基法案”的卓越,正在于将此落实于有名有姓的他或者她,让他或者她无所遁形,再也不能用所谓的“集体罪行”与“集体罪责”来做挡箭牌了!——你,你不是那个“无害的小市民”,你也不仅仅是个“听话的凶手”。毋宁,你是那个主动作恶的恶徒,你是那个刽子手,你是那个行刑的帮凶,你是那个由此获得报偿的恶棍,你、你、你岂能轻易脱责!
说来令人忧伤,在讲述1970年代的阿根廷时,诺奖得主,杰出的说书人奈保尔先生曾经如此写道:“就好像政权的力量现在只被用于维系政权的存在,法律与秩序自身变成了目的:这是阿根廷贫瘠与荒芜的一部分。人民非常勇敢;他们实施酷刑,也被酷刑折磨;他们死去。”在此,不妨将阿根廷换作此刻的国朝,一般恰切无二。是的,糜费浩大,对内维稳开支居然超过军费,一切不过是为了垄断权力以垄断利益,而与他们所公开宣称的那个亮晃晃的理念毫无关系,所以才会“不惜代价”,乃至于“不惜一切代价”。中国延续将近两百年的近代大转型尚未完结,有待突破,一切的僵局便缘此而来。因而,在此,必须重申一个亿万人朴实的念想,一个艰难时世的浴血理想,这个伟大的共和理念就是,国家政权只能且必须致力于全体公民政治上的和平共处,摒弃专政这一极权体制及其丛林法则,在和平中实现转型正义。如同白俄作家、诺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所言,“走吧,趁还不晚,趁你还没把人民带入可怕的深渊,带入内战的深渊。没有人想要鲜血,只有你们想要权力,而你们对权力的渴望才需要鲜血!……”
说来可惜,只不过,此地人民,尤其是它那本应精神天空电闪雷鸣的士绅群体,历经数世纪的暴政,尤其是晚近红朝暴虐,早已孱弱不堪,卑微而污秽,极权重压与商业诱惑的双重袭击之下,个个鬼机灵小聪明的结果,是彻底与大智大勇绝缘,说明信仰虚空的文明终无德性积蕴,遂无劲道,只能弯腰做小,屈膝为奴。纵有财富,也是但见繁华,不见精神,一种蛆虫般的苟延残喘矣。
五
综上所述,公权的成立与行使,不可回避对于真假、善恶和公与不公、义与不义的辨析判断之责,以及基此而决断的行动取舍。此为人类理性之禀赋,而为人类良知之良能,更是一切公权担当者必须履行之法律与道德责任,不可推诿,无法逃避。进而,由此顺流直下,不可作恶,不可为虎作伥,不可助纣为虐,既是政治义务,更是道德责任,而关乎人禽之别,涉及做人底线。在此,你身处恶政恶法之下,位列绞肉机的某个部件,没奈何,枪口抬高一寸,既是助人,也是自救。终究而言,作恶意味著作孽,亦且为罪,而罪孽俱在,必须担负罪责,同样无法逃脱政治、法律和道德的全面追究!
你逃脱了法律制裁,必逃不脱政治宣判;你逃脱了政治宣判,必逃不脱道义谴责;你对道义谴责无所谓,等待你的将是历史的耻辱柱。而历史,正是历史,这一人类的洪荒叙事和生死寓言,是我们这些作为历史存在的人类的存身之所,也就意味着面对恶果,必究恶因,而无所逃遁矣!况且,抬头三尺有神明,或者,哈,如网民调侃,有无人机也。
六
朋友,这个世界是由背井离乡的人组成的,如里尔克所思,“人类并不是在家的世界中的人”。世界本身意味着它是温煦家园与背井离乡的奇怪混合,相反相成,因而我们栖息的家园是且不过是背井离乡的漫漫长旅中的座座驿站。人类注定根系大地,丝毫动弹不得,却只能不停迁徙,行行重行行,注定了生命本身是一场生死间仓皇奔逐的悲剧。——究其实,我们都是流浪汉与流放者,是这个叫做历史的废墟上的宿营者,长程短途,风蚀水浸,繁育牺牲,一路跌宕;我们都是肉身的囚徒与本性的俘虏,终其一生,心比天高,吃喝拉撒,却只能坐困愁城,低吟高啸中向轮回献祭。末了,紧赶慢赶,向死折返,找准路,擎起经幡飘摇,带好青铜祭器,洒家匆匆来也。这不是秘密,更不是诅咒,毋宁,不过是我们此在生活的赤裸裸的残酷性,也是世界的悲剧本质所在。此为命数,天地使然,你小样儿狐假虎威,拍桌子打板凳,唾沫星子横飞,终究枉然。况且,如同诗人所言,全能的神存在的最好证据,就是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我们何时会死,而极权者,那个没穿裤子的暴君,他的素质中最有人性的一点是他一定会死。——他也一定会死,有时候死得更惨!也就是说,有种力量,它并不屈服于我们的纪年,也不屈服于我们的道德观,更不理睬狗屁意识形态与黑帮党性。因而,也正是在此,正因为正视而非无视、端视而非忽视这一存在的永恒悲剧性,试图奋力减轻其残酷性,这才有义与不义之辨,进而有不可、不能、不得行不义的沉重责任。在世界的入口,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其重在此焉!相反,听命于机器零件式的生存方式,放弃德性拷问这一唯一赋予人类以尊严的人性禀赋,恣意于意识形态的歇斯底里,乃至于心甘情愿主动充当恶政打手,表明人性根基虚空,将精神溃疡当作思想花朵,而将存在的悲剧性与生活的残酷性往前再推进一步,令这个本就困苦的世界雪上加霜,印证的是恶之于人生的腐蚀性,而将不堪个体人性推向彻底窳败,也是个体人生的彻底腐朽与生命的终极溃败。人世的苦难不绝,根由在此,而不止于此。懵昧的心灵,坏了的人心,于此不仅是在恶意利用那个残酷性,也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彻底羞辱,本质是精神的歇斯底里,而最终否定的是包括你我在内的一切存在的存在性,人生遂如狗彘。——你和我,你们和我们,我们大家居然忍心看到这幕悲剧上演、重演、一再重演吗?!
末了,我想说,朋友,如果你至少恪守底线,并未助纣为虐,我感谢你,大家都会感谢你,而首先是你自己要感恩自己,说明你至少恪尽了辨析与判断之责,不枉为人。倘若你不仅如此,而且枪口抬高一寸,甚至救人于危难,如同对那翻越柏林墙的女子上方放空枪的东德士兵,如同那窃听室里放过诗人怒吼的克格勃密探,那么,除开感谢,我还要祝福你,祝福你保有人性,用人性战胜了那个灭绝人性的党性,你是条汉子。愿祝福变成好运,保佑你一生都平平安安,你的生命吉祥如意。不为别的,就因为你之所作所为是对的,你也只是认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从而择善而从。在此,“你不知道,人们已经宽恕你了……”。虽然我知道,美德自足圆满,她自己为自己而欣悦,根本不需要别人赏赐,也无所谓赞美。相反,如果你未恪底线,恣意逞威,加害良善,那么,我也不想搬用即刻的报应和未来的惩罚这些“陈词滥调”来威慑恐吓你,因为你我都知道,眼下的现实,甚至历来的情形都常常是好人无好报,坏人享洪福,它们似乎早无说服力了。对于此地“彻底的唯物主义”,就是不相信有比人类更高存在的,有比此世更加永恒的,有肉身之外的那个叫做灵魂或者精神的,我知道这样的“陈词滥调”会被嗤笑的,会被认作天真幼稚的,因而对他们确实是苍白空洞的。是的,我能运用的,也是我唯一拥有的,还是那句老话,那个也许你嗤之以鼻的“陈词滥调”,那就是,你摸摸自家的胸膛,你问问对得住你的良心吗,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你给自己的儿女后代树立了一个怎样的榜样啊,如果你还有对于自己儿女后代的那份关爱和责任心?!你回答说去他妈的良心,少跟我扯淡什么良心不良心的,我要说,朋友,愿你睡得安稳,我只能依旧跟你重申一句“正义终将降临”这样的“陈词滥调”。相反,万一你因为洁身自好,或者更进一步,为了公义挺身而出,而不幸为同侪所排挤、仕途就此搁浅甚至惨遭黑手,那么,我要与你并排站在一起,为你呼号,为你送饭,哪怕我的声音微弱敌不过恶政的狂风暴雨。
你可能依然会说,你的说辞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啊,你允诺的行动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好,我承认,我们从来都是失败者,不仅已然遭强权剥夺自由,而且常常被强权索去头颅。这是追求自由必然要承担的苦难,苦难是自由对抗并释放的世界的恶的内涵。此如我那逝去的精神兄弟,诗人昌耀所咏:
天理以数排列,长横短横,
思想者的圆颅顶驰去虚无的车马。
可正因为对于苦难的如此承担,这才令这个世界的苦难减少了几许,尤其是让我们对于自家人性依然抱有希望,还有关于人类未来的历史念想,从而于重复美好期许中有可能兑现期许,令这个世界的恶稍许得到遏制。虽说苦海无涯,还好,天恒在,地永存,天道汤汤,天理昭昭,就在那里,就在天地之间,不为桀存,不为尧亡,大写着善恶二字,悬挂着同情、仁慈、怜悯与不忍的九个太阳。而它不只是关于自我的政治准则,毋宁,更是关于这个世界的道德判断。它存在,世界存在。它不存在,则世界不在,你我也都不在。
七
可能,这就是光,我们都要活在这光里,你的生存与生命,你的父母儿女的生存与生命,也同样不可或缺这光的照拂。由此,我们才会萌生自尊体验及其丧失感,才会有对于自我鄙视的恐惧。如此,后人视今,犹今之视昔,才不至于站在大牢的废墟上,对着我们的遗骸,如同曾经的美洲原住民于三百五十年后展示先祖收到的都铎王朝时的紧身上衣,一件旧时代的新衣服那样,慨然于“一场久远的辜负的遗物”。
说到这里,朋友,你且从衙务抽身,脱掉那身皮,折转出门,我们一起抬头仰望天宇,我们一起低首俯瞰大地,我们一起侧耳聆听山风的叹息,我们一起抚摸脉搏跳动的浩瀚遒劲,我们一起随着秋叶逶迤飘落而放飞心情于无涯无际。这世界,此时此刻,如同万物之初,也就是万物之初,而我们是老年的童稚,也是生来的老人。然后,稍微小憩,各踏悠径,喝口水,默默地,再回想一下自己生命中的某年、某月、某日、某刻,曾有的怔忡,那一刻的脸红,落日楼头的一瞥惊鸿。可能,那时,我们悲欣交集,心头一紧,不知不觉泪溢双眼……
毕竟,我的同胞,此间此世,加害者与受难者,施辱者与受辱者,损害者与被损害者,我们都是手足,都是上苍的子民,都是受苦的人,辗转活在人间,终生备受羞辱,到头来遍体鳞伤,最后只能寂归于尘土。上苍吾王,请您大发慈悲,为这绚烂而不幸的人世,为真假难辨善恶不分,为我们所有的血肉之躯,不得已的繁衍生灭,其悲欣,其无奈,其无能为力,其走投无路,扪心合掌一哭。愿这哭声唤醒冷酷的心,让忏悔与感恩的泪水汇成洪水滔滔,荡涤人间一切污秽,唤醒我们所有人心中都珍藏着的那份不绝如缕的天良吧!——因为,你我同样还知道,实际上,除了呼唤天良,上苍吾王,他们有刀有枪,而我们和你一样,赤手空拳。
是啊,“爱,推动着星辰和天体。”
那时节,湖上有雨,山谷起风,或许,我们悲欣交集,心头一紧,再一次不知不觉泪溢双眼……
许章润
庚子八月廿二,耶诞二零二零年十月八号初稿,十月二十二日修订于故河道旁,落日楼头,断鸿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