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就是真相,無知就是力量,虛偽充斥於陽光與空氣,我們已經無感,習以為常。
保皇黨搞簽名運動撐國安法,據說近三百萬人畫龜,沒多少人有興趣質疑誇張造假;北京舉手機器通過港版國安法,宣稱十四億人擁護,大家亦懶得嬉笑怒罵;一眾高官傀儡,說自己不是扯線木偶,謊話說得嫻熟,直到把自己騙倒。聽說,選舉想贏就等同奪權,喊幾句口號就能夠顛覆國家;國際友人反對立法,就是外國勢力干預;邪惡軸心流氓國家支持立法,就是好友建言。
黨國虛偽,也要全世界一同虛偽。影視偽人率先跪低表態撐惡法,紀律部隊首長上電視錄影交心乃為官日常,城中富豪巨賈輪番低頭,金錢買不到尊嚴,言不由衷也要屈膝認低威表態擁護;猶豫一會如匯豐,即被官媒誣蔑「裝聾作啞」「牆頭草」;官媒每日一問,逼大學校長表態。你不能反對,也沒有緘默餘地。
不要以為你是普通人一個,就能免於表態。學校的基本法教育與國歌教育,將會天天測試老師的忠誠;香港公務員一夜之間變作了「國家的公務員」,其實就是叫你學懂忠誠的對象。今天,你不能反對這反對那;明天,沉默有罪,你不能光是「不反對」就能過關,你要趴下、跪拜、讚賞,才叫交心表態。
捷克劇作家異見份子兼總統哈維爾的名作《無權者的力量》(Power of the Powerless)的雜貨店老闆故事,不幸成為時代寫照。哈維爾筆下的雜貨店,窗櫥掛上「全世界工人團結起來」,當年共產黨管治下,人人習以為常,也覺得無關痛癢,雜貨店老闆參與表態,以服從換取安心。
哈維爾寫道,這種表態的「儀式」,對極權政府很重要,它是抽象的意識形態與社會個體的交接點。你接受了遊戲規則,代表你加入體制成為其中一部分。一次表態,亦有一種昇華層面的意義,它提醒每個人須知道今夕何夕,行為怎樣才算恰當。大家無意識地服從表態,令專政延續,亦鞏固其存在的意義;每個人都是體制的受害人,但同時也成為體制的工具。
《無權者的力量》一文,寫於 1978 年,即捷克異見分子聯署《七七憲章》爭取人權自由之後,當時政府反制,搞簽名聯署運動,組織藝術工作者表態「反七七憲章」,很多人為了生計與利益表態支持政府;但亦有人不肯表態,例如當時的《七七憲章》屬違禁品,眾人表態反對時,根本從來未讀過;於是有人要求跟足「合理程序」,你要我聯署反對,也應該給我看看反的是什麼吧,結果不了了之。
哈維爾說,若這些違心的表態「儀式」遭唾棄,專制的權力架構亦會倒,他建議每個人「活出真實」(living in truth),委屈服從,不能成為習慣,雜貨店老闆從自己做起,除下表態橫額,脫離每個人無意識服從的怪圈,用今天瘟疫蔓延時的說法,就是切斷病毒感染鏈,世界就會改變。
「活出真實」有用嗎?《無權者的力量》寫於 1978 年,乃布拉格之春被蘇聯揮軍鎮壓後十年,距離 1989 天鵝絨革命尚有十一年。《無權者的力量》一文被封殺,在捷克國內流傳不廣,只屬文人圍爐。
現實是,哪個雜貨店老闆膽敢不掛橫額,極權會報復,沒有好下場。現實是,專制政府反撲,「極少數」活躍的異見分子陷獄,但普通人日子亦不好過,政府安排藝術家、文人、教師、知識分子新工作,例如掃街、修路、抹窗等。捷克作家 Bohumil Hrabal 之名作《過於喧鬧的寂靜》(Too Loud a Solitude),以第一人稱,夢囈一樣描述自己大半生在廢紙機旁處理廢物,最後在鬱結中與書本共存亡,正是當年知識分子的寫照。
捷克朋友說,外界看捷克抗爭史,只聚焦布拉格之春與天鵝絨革命的熱血,往往忽略了中間的二十年。捷克之七、八十年代,運動遭鎮壓之後,社會進入休眠而僵化的狀態,人心固然不歸,政府無力管治,但鐵腕之下,人民亦無計可施。捷克人常取笑自己,那些時,一潭死水無力挽,二十年。
到捷克遊歷,碰到老人家話當年,他們常常回憶到那二十年,充斥深刻無力感的二十年,是二十年。
捷克故事給我們的教訓:每個人要在自己的崗位反抗,「活出真實」要聰明地做,反抗亦要請早,當專制力量佈起天羅地網,將會是漫長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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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為加長版。)作者網誌